不屈的正义：评『一拳超人』

谁把我网名改了

（本文是影评，而且重度剧透，而且又臭又长。看了下字数统计，大概一万字左右，一写就收不住了。在流行太长不看的当下，写这么长实在是不合时宜，收不住也是能力不足的一种表现。诚惶诚恐。
本文不涉及任何客观的东西，可以说全是主观的胡言乱语。如果读者觉得说的有那么几个字是有道理的，我就很高兴。但如果你觉得全是放屁，而且想顺带证明自己用脚写也远超这个水平，那也请你别告诉我，我会比较难过，只好删除你的评论了。
欢迎转载，但请标注出处。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打出来的字，还是有点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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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eath this mask there is more than flesh. Beneath this mask there is an idea. And ideas are bulletproof.
面具下面不只是血肉之躯，而是一个理念。而理念是刀枪不入的。
——『V字仇杀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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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何进入这部作品：不是「埼玉为何这么强」，而是「应如何理解埼玉的强」。
「埼玉为什么这么强？」——这当然是个问题，并且是这部作品里的核心问题。但我认为问题不该这么问，我们应该问的不是「为什么」，而是「如何理解」。那么，这个问题现在就变成了：我们该如何理解埼玉的强？——而这一发问方式的转变也划定了我进入这部作品的方式：我无意，也无能力去契合作者的所谓「原初意图」。更何况，正如高尔吉亚所言，我甚至有理由质疑：有没有一个作者的原初意图？这个原初意图可不可以被捕获？就算捕获到了，能不能够传达？
「为什么」的道路通往设定，解释权在作者一边，这是说明之路；「如何理解」的道路则通往意义，解释权在读者这边，这是诠释之路。对于埼玉之强，仅仅给出诸如「每天做一百个俯卧撑，跑十公里」这样的理由是不能令人满意的。细心的读者会找出官方设定集，争辩埼玉其实是突破了所谓「限制器」的人，所以才能达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强。但在我看来，这两个回答都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我们仍然可以追问：埼玉是通过锻炼/突破了限制器才如此之强呢？还是说，恰是因为他本来就这么强，所以才能通过锻炼突破了限制器？针对这一层次，我认为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引发他强大的契机或条件是什么，而在于这种强大所表达的意义是什么。对于任何作品来说，设定都是登上意义的一把梯子。我们欲求理解，理性的锋芒指向的是设定背后的意义而不是设定本身。所谓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在这里，我们不是按设定来判意义，反倒是要按意义来判设定。
埼玉之强可以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压倒性的攻击力、近乎无敌的防御力和近乎无限的体力。以上一层次的强是显性的，可以说是某种外在的强。在另一层次上，埼玉不追求功名利禄——对英雄排名的惦记不过是因为他觉得好玩罢了——也不在意大众对他的毁誉，更不到处招摇着到处找机会证明自己有多强；这一层次的强就是隐性的了，是一种精神上的自足。
在正文开始之前，先让我们点开主题曲听一遍，然后把视线聚焦在主题曲中的一句歌词上：

神宿る 拳掲げて 俺は突き進むだけさ
（举起宿有神明的一拳，我向前突进）

有同学会注意到，埼玉在参加体质测试的那一集中，有个人评价道：埼玉的身体里寄宿着神明。又有同学会注意到，在杰诺斯和埼玉推手那一集中，落败的杰诺斯最后感慨道：埼玉老师和我根本不是一个次元的。——这几句台词只是把埼玉的强大描述了出来。事实上我们在看动画的时候，完全能感受到埼玉那种压倒性的力量：没有埼玉老师一拳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两拳。在强大的震撼面前，很少有人能静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一拳击倒/一击必杀这个意象背后的意义是什么？我们该如何理解这种实力差？
按我的看法，如果说苦战或者拳脚一番，然后再胜利，这可以说明对战双方是一个层级的人，只是说他们的实力有量上的差距。这样的例子可以参照『飞跃巅峰』和『天元突破』或类似的热血动漫。但反观『一拳超人』，贯穿全作品的一个基调是：不论对手多强，强在什么地方，换着花样的强，埼玉对对面都是一击必杀。其中含义就值得玩味一番了：如果不论多强都是一击必杀，那么这种实力差就不是量上的差别，而是一种质上的差别。带着如此的见解我们再反观之前的三句例句，便能懂得它们的含义了：神与人之间的差距，正如无限之于有限，已经不是量上的差距，而是质上的差距。如佛经中常作比喻：如果你把像恒河沙一般多的珠宝献给佛，那功德是很珍贵的，但如果你读几句这部经里的经文，所得的功德比前面还大——这其实并不是想让你做一个量上的比较，而是说，后者与前者从本质上看就不是一个层级的东西，但尽管如此，后者还是比前者高。『僧伽吒经』里又说，「譬如大海水滴，如阎浮提大地微尘，如恒河沙等众生，悉作十地菩萨；如是一切十地菩萨所有福德，不如一佛福德之聚」，并不是说再多些十地菩萨就能在这个范畴内超越佛了，再多多少都没用。因为这里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描写，一个权宜之计，一段充满隐喻的说明：它要让你明白的恰恰是佛之于菩萨的彻底超越，让你明白的是二者之间的不连续，在二者的断裂（深渊）中，一种质的差别凸显出来。
从这个前奏出发，我们以此可以理解埼玉的强大：在这部作品中，我们不能把埼玉理解为一个经过修炼、碰巧超越了极限，从而拥有压倒性力量的普通人。我们要把埼玉理解为力量本身，是一种理念的现实化。不是人碰巧拥有了强力，而是强力恰好拥有了人形。有力量的人和有人形的力量完全是两回事。以此为视域，我们便可以在自己的理性内重构这整个故事的意蕴之网了：『一拳超人』想要表达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碰巧天下无敌的普通人四处征战、维护正义的故事了。这部作品与其说是线性的隐喻，不如说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游戏场。在这一游戏场内，作者和读者共同进行的是这样一个探讨：力量、正义、制度三者之间的交互作用是什么？

二、至高之善——德福配当——正义与力量的合题

强调了这一联系的是深海王一集。第九集的标题是「不屈的正义」，这个标题值得玩味。埼玉无所谓屈不屈服——以「不屈」来描述埼玉是无意义的，因为这种他完全超越了这个范畴。杰诺斯及其他英雄虽然也体现了屡败屡战这一点，但如要说谁最能诠释这一标题，那当属无证骑士。何以故？诸位看官且听在下慢慢说开：
在这里可以做一对比的是无证骑士与埼玉。在动画中强调了二者的羁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漫画里是没有这一层强调的。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动画的编剧是很用心的：这一段羁绊并不是没意义的插曲——就像我一个朋友所言，无证骑士其实就是拥有很强正义感的普通人。与无证骑士做对比的是一开始隐藏在避难者人群中的C级英雄，或许还有无证骑士一开始遇到的那些悻悻而归的C级英雄。在我们看来，这些英雄都是识时务、懂得生存法则的聪明人，而像无证骑士这样的英雄则是只知道去送的蠢货。
其实不然。无证骑士一句话说得好——原句我记不得了，其大意应该是这样的：我不能做到任何事，不被任何人期待，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但这并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应不应该去做的问题。——这一句台词就足够拉开这个角色与其他角色的定位。我们后面会谈到：在英雄体制化、正义制度化的动画世界中，看上去一切都似乎被安排的井井有条。每个英雄依据一套客观的标准而被量化，从而划分为三六九等。每个档次的英雄服从组织的调动，从而在自己能应付的档次内执行正义。这一套标准看似有益无害，实则造成了一个很值得关注的后果：正义的原初含义让步于制度的有效运转、使命堕落为命令。但在几乎所有英雄都依据某种算计而执行正义的时候，只有无证骑士一人是明知山有虎而偏向虎山行——换句话说，只有无证骑士一人是无条件地在执行正义的。
无证骑士实力差劲，导致他的打斗都显得滑稽而可笑。这种可笑其中蕴含着可悲：以卵击石难道不算可悲吗？在理想主义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崇尚「实力」、「安全感」、「资本」的当下社会，以这种老套的形式展示理想主义，岂不是如闹剧般滑稽？但我们得注意到这一点：在所有实力不济的英雄中，只有无证骑士一人是明知无人期待，明知自己会败还继续上的，与之相比，其他的人多少都是抱有某种取胜的希望才上的。这里看似表现的是实力差，其实反映的是一个意志的问题。这里叩击观众心房的其实是这样几个问题：对你来说有没有这样一件事，你明知结果一定会失败，明知无人期待，却还会毅然去做？
日常中充满了很多俗事，对这些事来说，大家去做是求个结果，而结果无非成功或失败两种。针对这件事的行动，其价值也依据最后获得的结果来判定：成功意味着这次行动是有价值的，失败则意味着这次行动是无价值的。但对于很多行为来说这个标准是不成立的：因为那些行为并非是为了充实一件与之相关的事而实行，与其这样说，毋宁说那些行为只是意志的实现，从而只是为了充实那个意志而生。而这些行为的价值也并给因为事件的成功与否而得到判定，反倒是在实行的那一瞬间就当下圆满。在康德的语境中，道德行为因为其自身而获得价值，孔子说「求仁得仁又何怨」，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如果说执行正义的意志其目的就是为了执行正义，那么在这个意志化为行动——实现——的那一刻，这个意志的价值就得以成立，它当下获得了圆满。如果再拿「成不成功」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它的价值，那就是一种僭越。
从这一点看来无证骑士反倒是自由的：如果「英雄」就其本性来说就是「正义」的「现实化（执行）」。



……如此来看，无证骑士虽然是一个没啥战斗力普通人，但却在本质上超越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顶着「英雄」之名的角色。
温克尔曼以一句话概括希腊艺术：单纯的高贵与静穆的伟大。这句话几乎影响了整个十八世纪及其后的美学理论。温克尔曼论「拉奥孔」道：拉奥孔经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但在拉奥孔的雕塑中，那种为了倾泻痛苦的惨叫或狂呼却被刻意避免了，雕刻家并不表现出拉奥孔失神的惨状，取而代之的则单单只是「一声畏怯的敛住气的叹息」。就凭这一点，一尊本来单单只是表现肉体苦痛的雕塑，其意义得到了大幅升华：在这里，痛苦本身不再是焦点，拉奥孔的面孔上体现的强大忍耐力，反映了某种征服了巨大痛苦的更高贵的东西——某种强大的、属于人类这一有限者自身的精神力量。我相信如果温克尔曼看了一拳超人第九集，他也会对无证骑士做出同样的评价：在无证骑士身上，体现的并不是单单是无力者对强者的无意义挑战，体现的更不是某种愚蠢，仿佛这种愚蠢是为了让观众觉得自己相比之下有多聪明似的。这一集体现的恰恰是某种蕴含在无证骑士身上的更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呈现出的勇气，甚至能让弱者不畏死亡、不顾得失、不计成败地行动。这种力量超越了肉体强弱的区别，在这种力量面前，一切经验世界中的强弱得失都是无价值的标准。无证骑士说到底只是这种力量的化身或示现罢了：在这一情节中，观众要自省的不是「我比无证骑士聪明，我知道不白白送死」，要自省的反而是「我身上有没有无证骑士那种精神，在遇到真正值得守护的东西的时候，明知失败也要前行。」
但人毕竟有一种对德福相配的渴望。在观看无证骑士的情节时，相信每个观众的内心都有一种对他的无力的隐秘哀伤。这个时候埼玉的出场便不是无意义的了：如果说埼玉代表的是力量本身，而无证骑士则意味着某种缺乏力量的正义，那么埼玉与无证骑士之间的一段羁绊便明显意味着德福相配（正义配以力量）的境地。王阳明告诉我们，一两精金和万镒精金只有斤两上的差别，而没有质上的差别，正如无证骑士与埼玉之间的差别只在于能力上，不在于正义感上。无证骑士这样的普通人面对埼玉，正如一两黄金面对万镒黄金：分量上存在差别，这是天之所予，人力无法改变。但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两黄金就算只有一两，只要能做到成色足够，那即使面对万镒精金，也可以无愧于心。
在动画中，埼玉本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快速赶赴现场，却在雨天坐了很长一段无证骑士的自行车。在最后所有人都误解埼玉，将他认作是一个不择手段耍赖的机会主义者时，只有无证骑士对埼玉达到了彼此的理解。最后在小吃摊上，埼玉与无证骑士偶遇，彼此结为挚友。这一情节正义与力量达为合题，是点睛之笔。
三、强力意志的显现：单纯明快与淡薄名利
当初朋友推荐给我这部作品的理由之一就是：不嘴炮，打得尽兴。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了一点——原来在当下，作品不嘴炮居然也是一种优点了。这一感慨并非有贬义，而恰恰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不管大家听没听懂道理，反正大家听够了道理。当然这并不是说道理是错的。但艺术作品毕竟是艺术作品，戏剧本身虽然不排斥道理，但如果动辄就让主角讲个半天大道理，嘴遁制敌，那戏剧就成哲学了。但在这里我并非想就艺术与哲学之间的区别发表什么看法，我只想以这个为引来看『一拳超人』的基调。
埼玉本人是很讨厌长篇大论的，这一点每个观众应该都有印象。不论是与杰诺斯的初次会面也好，逼进化之家的猩猩交待情报也好，最后与波罗斯的对决也罢，埼玉都对对方的长篇大论极其厌烦。
长篇大论无非意味着理性的一种辩护和解释。其对象是自身的行动或存在，为的是给这二者找根据。埼玉对长篇大论的排斥并非意味着对理性的排斥，而是说，在他看来这种找理由或找解释的行为是不重要的。在与波罗斯一战中，波罗斯对自己的招式和形态喋喋不休，仿佛要讲清楚这些东西才能打架似的。对此埼玉感到很不满：你叽叽歪歪个啥？打完了吗？没打完就住嘴。——在埼玉看来，那些理性的辩护或历史的原因非但不能增添这场战斗的价值，反而对这场战斗的价值是一种损害。意志可由语言传达，也可由拳脚传达，而在战场上，拳脚反倒是更本真的语言。尼采说真正的强者（超人）根本不会为自己找理由，而找理由是近代以来的理性人所特有的行为——埼玉可谓诠释了这一点：把道理诉诸言语或把道理化作力量，这二者之间不仅有差别，而且有高下。
身在大众中的人，不免总是被大众的观念、偏好和价值所左右，任你武功再高，也被缚在功名利禄爱恨情仇上，束手束脚。甜心假面爱美，性感囚犯好色，金属骑士执着于技术，饿狼追求周遭的认同；这些角色都是有所牵绊的人。从这个层面上判，他们无非是获得了强大异能的普通人，他们行使强力的动机可以说与普通人无异。而如果有足够的钱权、足够的美色、足够吸引人的技术……一句话，如果有足够吸引人的动机，他们的强力就会被那些东西牵着走。这样一来，至少在精神上他们就有了破绽。反观埼玉，虽然会为超市大减价心动，会为没有粉丝而难过，会为掉出排名而慌张，看似是弱点满满，实则是返璞归真，大隐隐于市。苏格拉底经常遭受家暴，菩萨化身过凡夫渡人，神子耶稣想必也会为俗事烦扰，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和凡人就是一个境界的。我们应在同一个意义上看待埼玉老师。况且，如果真遇到抉择之时，埼玉会选超市大减价还是执行正义？我想答案不言而喻。
正如尼采所言，人是一条拉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人性本身不是人的目的，而是需要被超越和完善的东西。进化之家的理念，从这一点上看，和尼采倒有几分相似。但是进化之家采用的是调控肉体，以技术介入主体的手段，反而堕入了邪路。尼采虽然也提肉体，但与这种技术钳制下的肉体改造工程实乃两回事。况且在尼采看来，精神的自强才是应该先行的：精神厚积薄发，负重似骆驼，随后果断冲出旧价值之束缚，以大勇迸发出自我的创造力，成为一只狮子。但这还没完，狮子还应复归于无，成为一只婴孩。但这无不是空无一物之无，反倒是蕴含完全可能性之无，是向着万有的无。这一点境界颇似道家之「元婴」。仔细看埼玉的画风，都像婴孩的简笔画，只有在他认真的时候才呈现出英朗、愤怒之相，再看他的举止生活，其中不乏有很多幼稚之处，其实都可以与这种元婴的境界相呼应。
尼采又说，婴孩是一个自转的轮，这一点也颇值得玩味。前面说过，处于凡夫境界的人，意志都是指向一个外在于自身的目的。这些人欲求着各种各样的事，想填满自己的意志，但衡量自己成功与否的标准却都来自于外界。一旦意志追逐外物——不管是美色、权利、金钱还是技术，甚至是复仇——那么意志就有了破绽，人就不自由。就像饿狼，他想变强，这是意志之自然呈现，本也无可厚非。但他的强是一种不完善的强，必须要通过一个外在于自身的标准来衡量自己，否则他的强就不能被维持。从这一点上看，饿狼的强实则是一种脆弱。因为这种强永远不会达到自我认同。「自转的轮」意味着精神以自身为自身的目的。由于排除了外在的目的，所以意志达到了真正的自由——对自我的认同不再取自于任何外界的事物。意志本身不再以外在于自身的标准来衡量自身。主题曲中有句歌词很精辟地道说了这一境界：

HERO 俺を讃える声や 喝采なんて 欲しくはないさ
（英雄 不需要赞扬也不需要喝彩）

——赞扬和喝彩无非是荣誉，荣誉无非是一种外界认同的表现形式。一个需要外界认同的人，无非是想借助外界校准自己在世界中的定位。说白了，就是要把安置自我的权力让渡给一个大他者。但一个「自转的轮」从根本上说是不需要外界来校准自身的定位的。因为一切东西——校准的标准和行动——都由自我提供了。所以说人是一个需要被超越的东西，一旦超越了人的境界，那就是超人。
在这里要再把无证骑士对深海王那一集提出来说一下：当无证骑士毅然前行时，他是深知无人期待自己的。那么他这一场战斗不仅是明知必败的，还是不计荣誉的。有些人去打，就算输了，也知道有人会为自己喝彩，能名留青史，这其实是更深的算计。但在无证骑士的身上我们没有看到一丝这样的算计。以此观之，埼玉和无证在这一层面上都是强者。佛之所以是佛，不是因为他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也不是因为他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而是因为他是真理的了知者。而强者之所以是强者，不是因为他有多强大的异能，而是因为他能纯然自由地行使自己的意志。所以有道是「知不悟即佛是众人；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坛经』）。了知真理的当下，纵使凡夫俗子与佛无异；贯彻强力的此刻，就算无证骑士也与埼玉平等。
四、最艰难的一战：最强之拳VS利维坦
英雄协会的创始人是第一集那个熊孩子的富豪姥爷，说白了就是个有钱的普通人。但有趣的恰好在于：为什么统治英雄的反而是一个普通人？——换句话说，为什么偏偏是一个普通人，可以聚集起一群奇人异士，并把他们统摄在一个制度之下管得服服帖帖？
埼玉最艰难的一战是第九集。为什么？因为在这一集中他面对的是对他来说最强大的敌人：舆论和社会。
英雄协会是把英雄纳入政治运作的手段，说白了其实就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一个缩写。其用意固然不至于是二桃杀三士，但却同样是普通人对强者实施的统治术。在这里，拥有异能的人士围着职称、排名和待遇团团转。对正义的执行权被纳入到了制度和组织的运作之下，甚至可以想象，组织越是扩大，脱离组织的英雄就越是少，甚至会被组织视为异己者而加以排除。在另一方面，英雄的能力被按照一套系统量化，正义的执行被纳入计算的系统中。按理说，正义本是人之良知——这不是简单的自然主义还原论——但至少在英雄协会里，作为各人良知的正义本能，却要经过一道算计的工序才能进入执行。在这里我无意讨论制度或律法存在的合理性，这毕竟是一个相当大的问题。我只想提出一点：在法与非法，制度与非制度之间的拉回拉扯和摇摆充斥了整部作品，甚至构成了『一拳超人』的一条暗线。
何以故？我们可以看到，『一拳超人』里主要的元素乃是「正义」和「英雄」。仔细想来亦可理解：英雄乃是正义的执行者，如果没有正义，就无所谓英雄。而正义作为一种理念，其现实化的载体则是英雄，如果无人知晓正道，那正道也只能湮灭了。但作品中还有一个常被人忽视的关键元素：制度。英雄作为正义的承载者，在这部作品中始终处在几对极端里：制度与非制度，善行与恶行，有限与无限……
如前所说，在英雄职业化、正义制度化的作品世界里，每个英雄的能力被依据某种标准量化。执行正义成为了某种工作，是由系统根据每个英雄的能力分派给他们的。这样做当然有大大的好处：各自为战的一盘散沙被组织为一个整体，零散的正义被合并为系统的正义。执行正义的效率大大提高。但细心的人仍然能看到问题：组织化和制度化下诞生了朋党，派系、门阀之间的争斗竟然也存在于系统之中。这时英雄协会面临的问题和中世纪的天主教会一样：神（正义）在人间的代行机构，其内部居然也被人的私欲所污染。
埼玉原本是作为散兵游勇而战，这是他「兴趣使然」的一个自然表现。兴趣意味着这样也行那样也行，拿起来容易，放下也容易。比如说我的兴趣是踢足球，我兴头上的时候肯定踢得走火入魔，但过几年就不一定了，可能我兴趣转向打篮球，那踢足球这个活动可能就会被冷落了。埼玉从散兵游勇进入英雄协会，意味着把兴趣上升为责任——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这是兴趣的辩证法，而责任是对兴趣的扬弃。从另一个层面看，这意味着埼玉——力量的化身——从主观、混沌的状态，自觉地走入了一种秩序且自律的状态，也是一种对自身的超越。
但有意思的是，埼玉初入英雄协会时，在内部的评价却处于C级尾部。这不仅仅是一种艺术意义上的戏剧化处理方法，更反映了英雄协会运作的本质内容：英雄协会作为一个系统，它与其说是测不出埼玉的真实水平，不如说是，它根本没必要测出埼玉的真实水平。它的运作并不要求对英雄能力达到完全、真实的认知。
埼玉以最强之身却处于协会的底层，遭遇与身居其位的杰诺斯有着戏剧性的反差。如果埼玉在一开始就能获得协会承认并身居S级的话，想必他在之后根本不会遇到那么多误解与污蔑。相信身居故事世界中的普通人都有一种弥赛亚情节：希望出现一个至高的强者，能战无不胜地击溃所有的邪恶，还人民一个安宁。从这一点看，英雄协会就像是作者造出来的试验场，作者想进行的乃是这样一种试验：倘若救世主降临在英雄协会，会发生什么事？很显然他获得的结论和『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二哥所说的差不多：对教会来说，就算耶稣真的复活了，他们不仅不会承认，甚至还恨不得让耶稣再沉睡回去。
众所周知，当埼玉击败深海王时，人群中发出的不是赞叹而是惊呼声。这声惊呼其实开的是这样一个头：人并非忠实地接受发生的事，相反，人只接受自己愿意理解的事。紧随其后，人群中蹦出了个嘴炮功力S级的键盘侠，强行把刚才发生的所有故事解构重组。虽然有人良知显现，一度想揍他，但最后大家都接受了他这套说辞。何以故？键盘侠无非是那声惊呼的一个自然延续。如果一开始大家发出的是赞叹而非惊呼，那么键盘侠的说辞也不会有市场了。在这个时候，避难所里的人就是一个简单的共同体，而埼玉与避难所共同体所构成的就是一个简单的政治情景。埼玉这时面对的问题与他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都不一样，他面对的敌人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要强，而涉及的解决的方式也与所有的战斗都不一样。霍布斯把人类形成的共同体系统比喻为叫做「利维坦」的怪兽，埼玉的这场战斗就是面对无形的利维坦的战斗，而这场战斗显然不是用拳头能解决的。在这里涉及的问题始终是：如果说正义的合法执行者是英雄，而英雄的身份又是依赖于共同体的认同而成立的话，那倘若共同体不承认你的英雄身份，那你执行正义的合法性何在？
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质疑的那样，纵使耶稣再世，恐怕也敌不过神学-政治-教会的联盟，在『一拳超人』中，即使强如埼玉，一拳也解决不了世人的误解和诽谤。这里涉及到的已经是共同体和异己者间的辩证法：埼玉作为英雄的身份必须要维系在共同体的承认之上，在这种情况下，共同体若不承认你的英雄身份，那你该怎么办？这已经是一个政治问题。亚里士多德有言，城邦之外非神即兽，意思是人不可能脱离于某种共同体而独立存在——言下之意也很明显，即使真有人这样存在了，那共同体内的人也不会认他是人。埼玉虽隐喻力量这一理念，但毕竟还是保存着人形，这意味着他要与共同体达成一种妥协（所以他才不会被认作怪人）：从生活上，他要生活在人类社会里，使用着货币，等待着超市大减价；从正义的执行之上，他要进入协会，取得职称，与其他英雄达成一种至少形式上的协作。
埼玉对舆论妥协了，这一结果看似是力量屈从于统治术（键盘侠或背心兄弟），异己者屈从于共同体的政治（利维坦）之下，但如果我们考察埼玉屈从的动机，这种看法就消解了：在深海王一集中，埼玉并非因为实力不济而落败，而是为了肯定「英雄」这一符号的价值而做出让步，这二者之间有本质差别。小孩打爸爸，爸爸故意落败，明显不是因为打不过。为大义而退步也是同理，这不是打不过而是没必要争。这一败恰恰不是否定，而是成全。从这一点上看，埼玉没有孩子气的为自己争个清白，反而默默背锅，恰恰是强大的表现。所以埼玉对利维坦这一战，同样也赢了。只是战的隐秘，赢的也隐秘。
银色獠牙深知体制化的正义与个人的正义有不可调和之处，所以在陨石一集中默念：不希望埼玉再做英雄，所以自己不会帮他。老头自然也是懂行的：对一般人来说，如果做不到兼济天下，好歹也应该独善其身。所以从这一点上看，埼玉这样的好苗子应该急流勇退才是。但他没想到的是，埼玉之强已经不局限于肉体。正如胡兰成所言：小孩走路跌倒，父母急忙扶起小孩，又打大地几下，狠狠责备大地。倘若大地有知，它难道会为这种责备或误解愤怒伤心吗？埼玉之于群众舆论，正如大地之于小孩、父母一般。
结语：英雄是谁？何为强大？
如果拙文有幸被阅读至此，我希望读者老爷能再度重温一遍动画的主题曲——尤其是歌词。在我看来，主题曲所言及的「HERO」便指的不单单是埼玉，而更是一个「英雄」的理念，而尤其又指的是以无证骑士为代表的、贯彻正义的普通人。埼玉老师之强，并不是每个人能做到，但无证骑士的正义感以及行驶正义的决心，却是人人都能做到（虽然很难）的。——但不论是埼玉还是无证骑士，他们不仅面对再多的敌人都不会逃跑，而且对喝彩和赞颂都视若浮云。因为他们同样都是「不屈的正义」，所以他们都是「最强」。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挥出的拳头都是「宿有神明」之拳——因为以此意志发出的每一拳，体现的都是天道流转，都是正义示现。

拎刀看热闹

吼啊！楼主激起了我的理想主义中二病。然而我是萌小龙卷才去看番的。ones原著虽然鬼畜，但看看也是不错的。

芹医美

文中说的正义我可以理解成信仰嘛...？然而为什么我对这部作品的关注始终聚焦在不同的角色对老师的强大的认知上...南瓜哥哥是怎么看这点的？是因为我还停留在为进入更高层次而奋斗的阶段么？

彭建忠

诠释没有标准答案，作品是一个有待完成的东西，需要不同的读者依据其特定的视域来参与它的建设。所以你的也不是错的

没有你的陪伴我好孤单

我想诠释的不是作品，而是南瓜哥哥你23333

侠醉穆

。。我没这部作品重要

闪到太空去

相对于无证骑士来说，老师是一个精神上的乌托邦。因为其神一般的实力才奠定了正义的正当性基础。然而这种人物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现实中想实行某种正义的普通人都是无证一般无力与邪恶抗衡的人。所以该部作品虽然表达了对美好正义的向往，对功名利禄的不在意，却并没有多少现实意义。这大概也是很多人把其纯当做热血打斗漫的原因。埼玉的不讲道理在一些人看来很有非理性的魅力，对有些人却很无厘头，甚至形成对立的观点，也很有意思。

潶銫蒲厷英

其实我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人会有德福相配的希望。。今天问李琍老师为什么康德提出纯善之后还要再说德福相配，她给我的解释是这是康德对一般人说的，希望一般人能够去做好事，上帝就是这种匹配的保障。。然而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希望。。

回收二手老娘们

分析的挺深刻的，感谢分享。
不过琦玉老师大概会对你说：“混蛋！给我总结道20字以内。”

瞅啥了瞅

你说的很对。能总结到二十字以内，也是种本事，只是我恰好没有这种本事